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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已终 人未散

郑玉晶

闽东北山区世代传承四平戏的祥隆村,死水尚在微澜,浪潮正要涌起。这是作家禾源为《锣声》设定的时代背景。在这个背景中,周、陈、傅、杨四个家族的成员或同时出场、或交错出场、或依次出场、或单独出场,演绎出传统儒家价值观和革命价值观碰撞交融下的一幅幅乡土众生相。

“胡毛陈……”“屎楻周……”“烂柴傅……”“凸头杨……”

作者用我们熟悉的闽东方言童谣把祥隆村四个家族引到读者面前,既有类似《红楼梦》中“贾不贾,白玉为堂金为马……”提纲挈领的效果,又带有浓厚的地方文学色彩,对于悉谙闽东方言的读者,估计在阅读时,都会不自觉地用方言朗读出声,从中获得这个乡村结构和人物个性的初步印象。

周砚田、陈立豪、傅虎就是祥隆村乡绅的代表人物,他们几乎等同于律法,把持着祥隆村的社会秩序。在以他们为中心的差序格局辐射下,小说中有名有姓或没有名姓的人物多达几十个。如今,面对乡村治理中出现的一些问题,又出现了一些呼唤乡绅回归的声音,时代变迁,乡土社会格局的巨变,法治下的乡村,乡绅的没落已是不争的事实。但小说《锣声》所处的时代,乡绅在乡村中的作用,尚没有崩解,宗规族法有时甚至大于国家法律。闽东北山区是作家禾源的出生地和成长地,根植于作家血液中的乡土意识和作家高超的乡土文学功底,以及娴熟的行文技巧,让他有能力把这几十个人物的语言和性格塑造得凹凸分明,跃然纸上。其间的每一个人物,似乎在乡村随意的一条巷陌间,我们都曾经相遇到,都曾经认识他。

在这些人物中,周砚田做为A角,理所当然占据了重要篇幅。周家在祥隆村虽然人口只有二十多个,但“周家代代出聪明人,且也硬派,处事周全,兵礼相济,每一次周旋周家人总胜一筹,所以祥隆村才有‘屎楻周,吉呷鸠,有赢没输得头筹’”。在乡村中,可以和周砚田把盏相谈的人物,还有陈立豪、傅虎、杨贵双。在傅虎和杨贵双身上,我们看到的是正,即便是杨贵双,因为与砚田弟媳丁银未遂的私情,而不得已到秋风寨占山为王,但作家笔下,他却是一个有理有节,有情有义的人,他取财有道,从不扰民。在祥隆村,周、傅、杨三姓家人合起来还不过陈家的一半,陈立豪是陈姓家族的代表人物,“这个人不仅问题想得透,且也有一定的眼光,村里人说他十三根算盘从来没拨错过,做事还相当果断,”但他“有心计,凶狠,肚量小”“心狠有手段”,在他一张看似公道的脸皮背后,却是连自己一奶同胞的兄弟的家产都要算计得逞。他的离世方式,和周砚田相比,又形成了高下立现的强烈对比,可以说,这也是作家禾源的一种价值取向的体现,他用强烈的对比凸显了对乡村长老式人物的一种取舍意念,体现出作家对乡村崇善的一种追求。

作家把周砚田、傅虎、陈立豪、杨贵双都安排在同一年去世,这意味着一个旧时代的结束,也意味着以陈邦溪为代表的祥隆村新时代的开启。在风起云涌的时代背景下,一个乡村必然会被动或者主动地受到新思想的滥觞。陈邦溪、傅青山、陈邦庆就是祥隆村改天换地的代表。在革命的历练中,他和青山他们成长为新中国家乡的领导者。

与陈邦溪、傅青山、陈邦庆这样在实践中成长起来的革命者不同的是,像周延平、周剑平、宋先生这样的革命者,他们很早就受到先进革命思想的熏陶,他们是有组织的革命者,他们坚定的革命理想是理性的,其高度就必然可以成为邦溪他们这样实践者的引路人。当他们为国家、为主义献身的时候,悲剧色彩就带着一份崇高,被革命理想信念的光芒所笼罩。

禾源极为擅长将“乡村的死生,泥土的气息”移到纸上,在祥隆村,除了周砚田、陈邦溪这样成为某个时代的代表人物外,还有一些“粗糙的灵魂和单纯的情欲”式人物。这其中最为生动的当属俸康。在作家笔下,类似的人物还很多,阿木、傅青文、陈官平兄弟、憨二……他们是乡村中最大的群体,也许因为家境、能力、性格、品质等各方面的不同,在生活中表现出不同的特点和取向,在他们的世界里,没有什么高大上的信念,有的只是基因的繁衍,生活的延续,本性的彰显,这些粗砺真实的生命本质,他们就是最忠实的践行者。如果说周砚田、陈邦溪等人是祥隆村这片天空的日月,那他们就是天空的繁星,没有他们,祥隆村的天空就不是一个完整的天空。

在世俗、礼教、男人统治下的祥隆村,女人虽然不是乡村的主宰者,《锣声》中,女人却有着非常精妙的笔墨,如果说,那些男人是这部小说的食材,那些女人就是不可或缺的调料,没有这些女人,这部小说就少了种种滋味。

秋红奶奶、砚田妻子、巧嘴婶、乌鸦嘴吴明蕊、马嘴谢凤英、大乳、秋红、挺儿、周剑平……作家笔下,这些女人个性鲜明绝不雷同。秋红奶奶是一个极为好强的乡村女性,因为自己的虚荣支配欲而断送了丈夫的性命。但其实她是一个软弱的女人,她需要男人,需要爱情,这所有的强势背后,是一个乡村女人在旧礼教屈服下的悲歌。同样被压抑的还有她的妯娌周砚田妻子,这样一个深明大义、聪慧达礼的大家闺秀,却一辈子游离于周砚田这个大男人爱的世界之外,她的一生可以说是极其隐忍压抑的,这隐忍压抑和秋红奶奶的强势刻薄同样也是旧礼教下的悲歌,只是一个曲调是高亢的,一个曲调是哀婉的。

在祥隆村,还有这样一些妇女,她们是除了穷死,别的灾仿佛都难不倒她们的“马嘴”和“乌鸦嘴”,谁招惹她们,谁就遇到了瘟神,送也送不走。她们用她们最后的无赖做为盔甲,保护着自己和家长的安全,这是一种极为卑微的生存底线、是一种无奈的生存策略。还有一类乡村的泼妇,如巧舌如簧、贪小便宜的媒婆巧嘴婶,如连嫁人都兄终弟及的“大乳”,她们都属于乡村的泼妇类别,她们的无赖令人生厌,但如果细究她们的行为种种,你又不得不佩服,她们作为母亲,作为妻子,当面临着丈夫儿女的性命危虞之际,当面临着生存能否的关键时刻,她们表现出一种女性才有的智慧,在她们可憎可怜的背后,还会让读者心生一丝敬意。这些如草芥般卑微的乡村女性在作者笔下无不栩栩如生。

和这些屈从于旧世俗礼教或在其中挣扎生存的上述女性相比,还有一些女性是幸运的,如周剑平、周秋红、挺儿等人。这正是民主革命的意义之一,妇女才有可能从封建的桎梏中解放出来,从后来她们的表现,可以看出,革命的意义让她们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此,她们才真正成为生活的主人。

熟悉禾源散文的读者,或许还记得守望葡萄的疯伯,或许还记得田螺寨的寨王,阿青、容丽……在这部长达三十多万字的长篇小说里,作家还是秉持他的散文风格,用他的平民视野,把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乡村百态人物,安放在四平戏的传承与新民主主义革命发展壮大交集并行的古老闽东北山村祥隆村。在这样的笔法中,作者又尝试着吸纳了一些非真实的魔幻色彩,在浓郁的乡土气息中,徐徐展开一轴带着水墨写意意象的乡村人物信俗与精神原动力长卷。

如我这样,生于这片土地,长于这片土地,浸淫于这乡风俗,熟谙这方土语的读者,在阅览之时,如同打开一坛封存已久的老家酒,这老黄酒,是用门口的老井水、自家山间梯田长的糯稻,酵以酽红的米粬,在岁月中醇醇地酝酿,又经了文火的烤煴。掩卷之际,闭上眼睛,跟这几十号人物,恍惚走入了近百年前亦真亦幻前祖辈的生命历程里,这里亲缘、血缘、族缘、地缘交织如网,这里旧势力与新思想交错博弈,这样的故事,既属于祥隆村,又属于你的乡村,我的乡村,他的乡村。

文章来源:http://www.ndwww.cn/xw/tlsx/2019/0819/131768.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