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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南“硋”:从千古来还将走向千古去

2018年08月03日05版专题44

周师傅制作的器皿。

宁德网消息(喻今/文  邱仰佐/图)人类文明的起源,大多是从泥土开始。不说举世闻名的仰韶遗址出土的人面鱼纹盆,单是闽地的小县屏南,上山坮、林场山……十三个商周古遗址中,细碎的泥质灰陶片、灰硬陶片、夹沙黑陶片,无不透露着这方土民的原初生活态度。

硋:用不衰生命传唱千年

洗去泥尘,席纹、蕉叶纹、曲折纹……展现在我们眼前。这些纹饰像一首悠远的上古歌谣,它不是庙堂之上黄钟大吕奏出的庄严肃穆的乐声,而是像山野间拾得的一块石头、中空的竹管,或是顺手摘下的树叶发出的声音,这些随意狂野却又不失旋律、优美空灵的大自然之声,长久萦绕在今人的耳畔。

这些旋律时而高亢、时而低回,在这方土地上绵延不绝三千多年。我们不仅在这些遗存的具物中感受它的长盛,也唱出了一个中国文化鼎盛时期屏南手工艺的巅峰盛景。“波山前后十八寨,梅岭左右廿四窑。太保钢炉喷金花,赤岩银坑显神奇。硋窑瓷器出大洋,棠溪铜锣响天下。门楼马道通南北,莒州舱陶出琉球。”这首民谣是宋代流传于古田东北部(今屏南)民间的。其中“梅岭左右廿四窑”“硋窑瓷器出大洋”“莒州舱陶出琉球”讲的就是北宋屏南陶瓷器生产和销售极为繁荣的情景。当一首民谣用它不衰老的生命传唱千年,它已经具备了史诗的意义。

当年,从双溪、棠口附近修建古马道,直达宁德莒州金钟渡,小货船通过霍童溪,出八都达三都港,转装海船漂洋过海。自屏南至金钟渡沿途,出现日上百担的陶瓷挑夫,不知磨平了多少道上的青石板。现在,通往洪口、霍童的石板路已是荒草当道,古瀛洲在万顷碧波之下也已沉睡不再醒,许多手工技艺、许多生活场景也随之湮没于历史尘埃中。而“硋”,因其从泥土中来,又因为卑微的出生,被土民无处不在的容纳需要。从七千年前的鸿蒙时代,直到科技以无法想象的速度和抛弃人力的今天,依旧生生不息,存活于我们日常生活中。

在福州语系屏南土语中,硋被写成“硋”音却是“亥(hai)”,是所有粗陶和粗瓷统称的器皿。

因硋技艺聚族而居

在屏南,因制硋这种技艺聚族而居、形成村落的最有代表性的当属寿山乡的硋窑村、棠口乡的硋厂村。屏南制硋技艺的前世今生,从这两个乡村,大抵可以窥个大概。

走进硋窑村狭窄的巷道之间,如果阳光正从斜面照射进来,两侧土墙上,有无数的小镜子一闪一闪地反射着日头的光影。如果不是已经做了功课,你会很惊讶,难道这是乡村独特的土墙装饰法?走近了,你才看到,那无数细碎的光,原来出自无数白瓷的碎片。那些碎片,伴着黄土,被牢牢地夯进土墙,也夯进了硋窑村的历史。不仅如此,硋窑村的坡坎间,有无数匣钵累积的园塝、田埂;菜园里、山林间,每一个草木鸟兽,似乎汲取的不仅是土地的养分,也吸收了土壤中无所不在的瓷片精灵。

繁华总会落幕,乡村归于沉寂。有几个老人,就着村边简陋的石条,晒着冬日的暖阳。有人指着其中一个老人说,他家可能要发财了,我问为什么,原来他的儿子刚生了龙凤胎。传说,在明代末期国家衰亡之际,百业凋零,出口锐减,硋窑也不可避免的走向没落,最后一口龙凤窑,为后人留下未开封的满满一窑瓷器,只等这个乡村生了龙凤胎的人来发现拥有。据说几百年间,乡村从没有人生过双胞胎,更不用说龙凤胎了。我看看这个浑身上下沾染着泥尘的老人,他的眼神分明是很同意别人的说法,我不忍告诉他,几乎所有的古窑址都有类似的传说,但几乎所有的古窑,并没有出土过整窑的器物。

当硋窑村沉寂没落时,在它二三十里外的棠口一带窑口生产的土陶器,这些原始的和新石器时代一样材质和制法的器具,本着以“以致用为本,以巧饰为末”的宗旨,取材的方便、工本的低廉、广泛的需求,便顽强的生存下来。到清咸丰年间,一个因它而兴的乡村崛起,这就是棠口的硋厂村。

传承八代脉络清晰

有很多手艺,也许手艺本身传下来了,但艺人的传承脉络却很模糊,续而断、断而续。硋厂村却不一样,这个乡村三五百人,在百多年前,一个吴姓家族生产硋器为取土方便,从邻村搬至这里。他们的先祖不仅撒下种子,扎下根,还枝繁叶茂,繁衍了一代又一代子孙,制硋手艺也从未间断过,至今已经传承了八代。

“梅岭左右二十四窑”,这里的“梅岭”听说就是棠口一带,千百年前,这里窑口遍布。这里还流传着一首民谣“白溪门,白溪门,世世代代抟土丸;抟土丸,抟土丸,村村飞出金凤凰”。因为制硋业的发达,这带人曾经都过着富足于他乡的生活。棠口白溪附近,二三十年前,在一个叫斧头坮的山包里,还可以看到宋代的古窑遗址,听说现在已全无踪迹。不过,屏南还焕发着生机,熊熊炉火依然照亮窑壁的四口窑,也仍然都在棠口乡。

棠口村历史上手工业发达,粉干、铜锣、硋器……现在粉干和铜锣都成为了历史,只有两个硋窑还在表证着棠口手工艺曾经的兴旺。因为工作关系,几次来到一个窑场,这个窑场的主人姓周。

窑场距离乡村不过几百米,在一个山坳腰窝处。门前一条大道,大道前不上百米,就有这个乡镇最重要的两个机关——乡政府和中学,大道的前方还有两个行政村。大道每天都车来人往,窑场却安安静静,人都在工场里忙着。等有人来了,一条狗的吠声告诉主人,有客人来了,系着围裙、双手沾满湿泥的主人才从简陋场里出来。

这个硋场主人还年富力强,他像准备出窑的一个完整器,已经散去了极高热度,却保留着炉壁的余温,既保持着泥土的本色,也有经岁月之火釉的光润,像乡村暗藏的生存哲学。他的妻子长期的劳作日晒,所有妇人的艳丽都被窑场的颜色替代,似乎她是刚出窑的那一坪硋器里的能走动的一个。

制硋辛苦常人难以想象

一团泥土,要历经练泥、制坯、干燥、修坯、施釉、窑烧,最后还不确定它能不能成为一个完整器皿。泥土是沉重的,和了水的泥土更甚,制硋要有体力是最基本的保证。每一道工序,没有几年的功夫,都不可能熟练掌握,更不用说,常年累月,对着一堆不能说话的泥土,冬日里整天脚踩手摸冰冷湿滑的泥团,夏日里在狭小到无法直身的窑口里进进出出。烧窑时,必须连续几天几夜片刻不停的添火加柴,其间的辛苦常人难以想象。

在制坯房里,一排排横七竖八的木架子上,各式各样的小型器坯都在这里阴干,而那些大型的水缸和酒瓮等却横纵有序的摆放在外面土场上晾晒,这情境像某些大片的场景。装水的硋缸、装盐的硋罐、洗碗的硋钵、腌菜的硋瓮……那些几十年前在老家随处可见的硋器,有些这里还有,有些却早已消失不见。只知道,它们是像硋一样黑褐皮肤的挑硋师傅用一根扁担、几捆草绳,把它们绑得牢牢的,从很远的地方挑来的,从没想过它们的中的每一个,都经过制硋师傅的手,经过一千度高温炉火的涅槃,才化成我们生活中的瓶瓶罐罐。这里见到一排像大型的棒槌瓶样的骨灰罐,这是童年很少能见到,见到也避之唯恐不及的器皿,它让人想起死亡、幽灵、地狱等可怕的词。乡间为了讨口彩,把它叫金瓮。到了人生要半世,对它的感觉完全不同了。十几年前,县城已经用行政手段推行火葬,并很快被接受,但那些成为亲人最后遗留物的骨灰,很少有人用机器生产的骨灰盒来装。数次在殡仪馆里为逝去的亲朋送行,还能见到它们的身影,似乎只有取之土的硋瓮,才离土地最近,才是他们最温暖实在的家,才是名副其实的入土为安。

在制坯房的一角还排着许多巨大的酒坛坯,其间有一个安静得像酒坛一样的艺人,是周师傅的弟弟,见过的手工艺人,性子都比较慢。每一种手工艺人,耐心都是必须的,因为没有一个手艺,是可以用快制作出来,正像木心的那首诗《从前慢》,这些慢让人怀想。他们大多都不善于言辞,是因为繁重的活让他们无暇浪费口舌呢,还是在他们的心里,他的言语,通过他们的手给了他花了许多心血的器物?小周师傅默默的从泥堆里分出一团,像揉面似的,把它挤成长条状,用灵活的双手,一推一挤,不紧不慢,手上的泥土越来越少,坛壁螺旋似的渐渐盘筑升高,酒坛渐渐成型,听说所有大型的容器都是用这种方法制成的。那些带来着年节的温暖和期待,印证乡间一切人生大事的黄酒,就是装在这样坛里,家家户户如此。黄粬、糯米、水那些在不断微变的菌落,必须要有硋坛这样可以呼吸的容器装着,才能日久弥醇。酿酒这个习俗,从未远离过我们生活,尤其近些年来,黄酒因其温和的养生功能备受推崇,酒坛的产量也水涨船高。

周师傅说,这些硋坯,已经快够一窑了,把它们施过釉后,过几天,又可以开始装窑了。在窑开火之前,他会在窑的第一间窑头香炉上,点上一柱香,祈求保佑每一个出窑的都是精品,这和木匠在开斧前给鲁班烧香,渔民在出海前祈求妈祖保佑一样,每个行业都有每个行业的神灵。

在和周师傅数次交流中,注意到他右眼眉骨边那片天生的胎痕,它像从不远的紫山取来做釉的土,他父母上釉时,不小心甩在他脸上似的。这是他父母给他注册的商标,周师傅如此,这方土地也是如此,硋,是它身上一个无法去除的印记。屏南这片土地,硋从千古来,还将走向千古去。

文章来源:http://www.ndwww.cn/xspd/pnxw/2018/0803/92735.shtml